我的母亲不过母亲节
文/刘娜
我的母亲很少收到花。
她收到的第一束花,是那年她生病时,我回家看她。从医院输液归来,我俩走在乡间小路上。我看见路边灯笼花和油菜花煞是好看,就薅了一大把,用野草扎成一大束,递到她手中。
我打开手机的自拍,搂着她站在麦苗拔节的田野上,拍了张合照。照片里,眼角笑出皱纹的我,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;而抱着花束的母亲,仿佛就是年迈后的我。
掐指一算,我有好几年没和母亲单独合过影了。
仍记得那年我大学毕业,带着她和父亲去照相馆照相。小相馆的师傅摁下快门的一瞬间说:“母女俩长得真像啊。”
那时,她头上的白发还没这么多,脸上的皱纹也没这么深,后背不像今天这么驼,身体也比当下健康许多。
那时,年轻的我以为父母会永远康健,病患会一直遥远,只要我回家,他们就会站在门口的杨树下露出欢喜的笑脸。
我的母亲极少过生日。
她60周岁那年,我给她买了红袄红褂,提着一个大蛋糕,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家看她。
吃午饭时,我们把蜡烛点上,第一次给她唱生日歌。她高兴得不知所措,躲到卧室偷偷抹泪。
蛋糕切开后,她自己顾不得吃,用小盘子分装成七八份,端给那些年迈体弱也极少过生日的老邻居。她矮小的身影喜悦又忙碌地在门口进进出出,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包了饺子、炸了油条,她都要分出一些给邻居们尝尝。
在物质匮乏的年代,馋嘴的哥哥、妹妹和我曾多次抱怨:“咱妈真是好显摆,生怕别人不知道咱家改善了生活。”
每一次,她都眼睛一瞪,教训我们说:“吃独食的人,没有好下场。”
后来,我们兄妹一个个也如她那样,开始把自己那些珍贵而质朴的东西和身边人分享,才明白她矮小而柔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美好的能量。
我的母亲没怎么读过书。
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,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童话故事,也极少坦诚地和我们沟通情感。
童年的记忆里,她总是在忙。家里院里忙,田里地里忙,灯下月下忙,灶前锅前忙。贫穷的境遇、粗粝的生活与捣蛋的我们,一度让她焦灼又绝望。
有一年,我不小心把装在方便面袋里的老鼠药当成猪饲料,拌到猪食里,一下子药死家里两头大猪,毁了她和父亲一年的指望。她坐在猪圈旁的石墩上,哭个不停。
还有一年,我因挨老师批评而萌发辍学的念头,她站在堆满金黄玉米的场院里,当着很多人的面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说:“你不好好学习,就一辈子种地。”
有那么一阵子,我甚至怀疑我们家三个孩子,她最嫌弃我。
直到读初二那年的一个周末,我忘记找人给她捎话,跑到同学家疯玩一整天后,她发疯一样哭着哀求全村的老少爷们四处找我,我才明白:原来她那么害怕失去我,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她最爱我。
我的母亲可能有过梦。
她那双粗糙却不失灵巧的手,会剪纸绣花,会裁布做衣,会剪发理发。
我们小时候过年过节时,她总爱剪下一张张形状不同的纸花,贴在破旧透风的窗户上,就像在贫寒操劳的生活里贴下一个个斑斓的希望。
她一针一线为我们织的毛衣做的衣服,领巾处与前胸口总有劣质彩线绣的花朵与汉字。在老家那个偏僻又闭塞的小村里,这总让我们显得与众不同。
手巧的她,义务为村里的乡亲剪头发,也爱变着花样给我和妹妹剪头发扎头发,就像做一场她从来没有机会去做的少女梦。
我自幼头发稀少柔软,常被村里的孩子嘲笑为小黄毛。她就把自己的长辫子齐根剪断,用红头绳嫁接到我头发上,供我四处炫耀。
直到多年后我也当了妈妈,才终于明白:在劳累又艰难的岁月里,母亲用细小而微末的物件装点的,不仅有粗糙而单调的生活,还有她被岁月磨砺后仍向美的女人心。
我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是母亲节。
上班后的第一年母亲节,我曾给她打电话。她淡淡地说:“只要你们好好的,我还用过啥母亲节。”
那一刻,我握着电话,久久说不出话。
此后,我再也没有给她提过这个节日。但我几乎每隔两天都要给她打电话,有空就回去看她。我知道,她的心里始终装着泥土和庄稼、村庄和树木,还有父亲和我们。
她记得我们每个人的生日,每当我们过生日时,她都会早早地打来电话:“别忘了,今天要吃个鸡蛋啊。”
她算着我们每个人回家的日子,每当我们快回家时,她就开始忙着张罗这准备那,然后站在门口的杨树下,和故乡的风一起等我们回家。
是的,我的母亲不过母亲节。只是在母亲节这天,我有些想她。